丁香园
按:当我诚心想写这篇《丁香园》时,我满身的血液为之沸腾,激动、兴奋、疯狂一时袭来:天,是多么高远!海,是多么广阔!我不知道哪里是天?哪里是海?哪里是海天相连之处的生命?哦!我们的同学,分明就是这天,就是这海,就是这海天相连之处的生命,相聚丁香园的同学!我不能自己地翻出往日的记忆,那一张张珍贵的生活剪影
一、中秋月
那一夜,炎日的威势直袭了夜的城堡,寂寞在苍穹游弋的灵魂,忒凄凉!
那一记钟声,远近远近,夏夜的钟声,传出古寺的清风拂过,忒清凉!
清凉的钟声来自于一座千年古刹,那灰瓦红墙的殿宇在夕照的余辉中显得格外庄严肃穆,深沉而悠远!明清式建筑的飞檐在暮色中倍加雄伟壮观。沿着最外边的围墙可以走到南面的正门,这里有一对汉白玉精雕雄壮的石狮子,那简单而明快的线条,壮实而威武的神态,让你想象:在它的背后将隐藏着什么样的世界?充满着什么样的内涵??
在它的背后,是一扇从来不曾关闭的门,有人说:净地何须扫?空门不用关!那扇甚深微妙的空门,在晚霞的摄受里,在寂静的夏日傍晚,门上方的三个柳体楷书金色大字,正放射出熠熠光芒法源寺。
他们来自五湖四海,他们怀着虔诚、带着希望和梦想,踏入了这扇敞开千年的大门。在这里寻求生命的契机,在这里探索人生的真谛,在这里碰撞古今的哲思,在这里怀抱丁香的气息!
中秋,正是他们开学典礼的那天。
什么?开学?
是的,他们正是中国佛学院九四级新生,在中秋节这天举行的开学典礼。
你看:
他们正在校长和各位老师面前铿锵有力地宣说自己的誓言:为继承和发扬佛教的优良传统而努力学习!!
在他们的背后,悬挂着一幅清秀璀丽的对联:
内学新知寻邃秘
冰天涨海总相亲
他们身穿黄色海青,威仪齐整的步伐,透亮洁净的光头,青春愉悦的微笑,深沉宁静的眼神,无不让人感受到:生命是如此的完美、如此的庄严、如此的全面!
那天晚上,窗外清风习习,明月皎皎,秋空万里,恬淡幽远;院子里古木森森,翠竹青青,丁香婆娑,玉兰疏影。深院中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,一次次掌声雀起。顺着音声寻去,他们正在教室里!特别的地方,特别的人群,特别的心情,特别的庆祝:正是他们在这里欢度第一个非常特别的中秋佳节!
你听:
那波澜壮阔的旋律,那震撼人心的合唱,那气势雄伟的和音,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,是天使那温暖的双手,轻抚你生命的摇篮;是大鹏那粗犷的翅膀,展示你生命而翱翔;是悲壮的圣歌,发自于内心的无垠深处;是欢乐的绝唱,穿透了全身的每根血管!于是,你静静地感动着:
人天长夜,宇宙黮黯,谁启以光明?
三界火宅,众苦煎迫,谁济以安宁?
大悲大智大雄力,南无佛陀耶!
照朗万有,衽席群生,功德莫能名。
今乃知,唯此是,真正皈依处。
尽形寿,献生命,信受勤奉行!
!!
你泪流满面,却内心安祥;你想起人生的苦短,也看到生命的希望!你感受到世界真的就象是梦幻泡影,也体会了宇宙正在散发着万丈光芒!这一切,你已经没有办法再用语言来表达,可你却又不能自己地以这贫乏而苍白的文字来作无声的呐喊!
接下去,是他们编排的各种节目,你不忍心错过这个机会,在教室的某个角落找了张椅子,没有靠背的椅子,稍微向前倾斜着身子,占椅子的四分之一面积上,坐了下来。
首先是箫独奏:只见他身穿中褂一般长的灰色大褂,脚下棕色胶底罗单鞋,头平额宽,红红的脸蛋和一双纯直清亮的眼睛,强壮的身躯,一看就是北方人,约莫二十岁出头。步伐有点快,神情却不慌;左手挥动尺八箫,右手晃着致意拳。说声:各位法师,我今天给大家演奏一曲《忆江南》,希望:北方的同学想江南,南方的同学思故乡!于是,教室里顿时掌声如雷,满院子都能听得见。掌声过后,便是寂静;寂静过后,便是箫声:
箫声如天籁般悠扬,全场的人都屏住了气:象是西湖底游玩的鱼儿在嬉水,象是沙堤旁绽开的莲花在摇曳;象秋风将落叶扫得干干净净,象明月把松花照得冷冷清清!箫声如诉,内心如泣;箫声洞明,内心透亮如是婉转有致,令你回味无穷!
无怪乎《经》云:琵琶铙铜钹,箫管琴箜篌,如是供养佛,皆共成佛道。
从浙江来的同学,无不回想起曼殊的诗来:
不二楼头尺八箫,何时归看浙江潮?
芒鞋破钵无人识,踏过樱花第几桥!
曲终掌声又回来,是从南国的歌管楼台中回来,是从院子的月明风清中回来,是从古老的传统文化中回来,是从幽雅的不二尺八中回来。回来欣赏下一个节目。
这是一首老歌,他说是他从小就喜欢唱的歌,歌名叫《八月桂花香》。他今年二十一岁,却白了许多头发,中等身材,戴着漂亮的眼镜,剃光了胡子,显得皮肤晰白;深黄色的大褂,深黄色的罗汉鞋,连僧袜都非常整洁。优雅斯文的动作,与刚才挥舞拳头的那位,形成鲜明的对比!他慢慢走到会场的中心,向大家合掌一鞠躬,清了清嗓子,扫视了四周一眼,就轻轻地唱了起来:
情也成空,宛如挥手袖底风。
悠悠一缕香,藏在深深旧梦中。
只有八月桂花香,(暗)飘过!
优雅而凄婉,催人而泪下!富有甚深的哲理,却也是生活的点画。充满忧郁的歌词,带着豁达的情调;鄙视世俗的缠绵,渴求圣洁的缘分。感叹人生之无常,寄托桂花之清香;抒发身心之浊气,融会天地之情怀。此时,想哭没有眼泪,想喊没有声音;想说没有话,想走没有家!!似乎被带到了一个荒山野岭,甚或是悬崖绝壁,高高孤峰立,四望无人影,却看到了美妙绝伦的晚霞。
接下来是武术表演地滚拳:他是从小就练过拳的,但后来没有很好的坚持下去,出家后也只是偶尔比划两下,如今却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场了,虽然在九华山的时候也曾经露过一手,但难免还是有点忐忑不安。他个子不高,却很敦实,溜圆的身躯,满月的脸庞。摘下深度的近视眼镜后,唰地跑到了会场的正中,还没行礼就做好了起步式,横眉冷目,威严有加。这时你才看清楚了他那对眉毛,乌黑发亮,活象是桂圆肉上爬着两条毛毛虫,所以你连碰都不敢碰他一下,看着直打了个哆嗦!
只见他运好全身的气力,双拳齐腰,马步跨开,弓步向前,左身一转,哼地一声,右拳击出,左右交挥,手脚并舞,疾如旋风,势若惊雷。刹时间,震得桌椅板凳、门窗玻璃噶噶响。又见他顺势倒地,身体在地上连续滚了三周,就猛然站起,稳若无事,收势在即,左右施礼;平身站好,松了一口气。热烈的掌声,将他送回座位。
诗歌朗诵:他高兴地走了出来,穿着湛蓝色的褂子,黑色的罗汉鞋,全身都是近乎黑色的打扮。他的皮肤有点黑,但黑得很均匀,黑得很健康,象是足球场上回来的体育健儿,象是西北山上下来的登山运动员。平整的头形,端庄的五官,丰满的双唇,高挺的鼻梁。他有点腼腆,却不失雅观,哼着走着,就到了场上。向大家致意后,用十分标准的普通话,以极为浑厚的男中音,口齿清晰,抑扬顿挫,声情并茂地朗诵了北岛的《一切》:
一切都是命运
一切都是烟云
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
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
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
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
一切语言都是重复
一切交往都是初逢
一切爱情都在心里
一切往事都在梦中
一切理想都带着注释
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
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
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
那深沉纯厚的声音,穿透你的脊背,一直缭绕在屋宇内,四周回荡,绵延无尽。那凄美清丽的诗意,刺入你的心房,完全融摄于意识中,悲喜交加,欲罢不能!只见他面向大家一问讯,然后就直向他的座位走去。
下面有非常出色的小品表演,是大西北来的高僧,表演《逗你玩儿》中一位洗衣服的大嫂。令全场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,有的捧着肚子笑得前伏后仰,有的哼着小调手舞足蹈,有的敲着桌子表示兴奋,有的拍着手掌表示赞叹!把整个晚会推到了一个新的高潮。
接着,主持人脸自从容、步自轻盈地走到场上,很自信的样子,对大家眉飞色舞地讲评刚才的节目,只见他:灰色的大褂下是一双干净的僧鞋,光亮的头顶上有几排整齐的戒疤;水灵灵的眼睛又圆又大,敦鼓鼓的鼻梁又直又高;一张方圆口,三寸不烂舌;抬眼有如秋光扫碧波,粼粼相韵;开口犹似春水荡芙蓉,面面俱到。闻者无不惊叹,见者无不肃然!在一片沉静的气氛中,他为大家表演了一段越剧,一边唱着台词,一边做着动作:举手挥手,似云山海月,能高能深,似真似假;进步退步,如秋水春潮,有急有缓,如丝如扣。再听他的唱腔:平和恬淡,若江南之小桥流水;意蕴深远,如陕北之大漠孤烟。清源洞澈,似渊明之田园赋诗;哀婉低沉,犹屈子之江畔行吟!真所谓:哀而不怨,悠婉凄绝;仰之弥高,取之弥远。听之宜切,受之宜深;感动心神,染濡耳目。座中诸学友,无不频点头;京城一片月,此夜是中秋!
在美音的熏染纡回中,叹息无常的来临。他们觉得应该将这美的圣典化为图象,用作永恒的回望。于是,就有了当场作画的表演:大家抬来课桌,在上面铺好书画专用的毡子,再展开宣纸,两个人在两边摁着纸张的四个角。只见他挥着毛笔,在纸上龙飞凤舞地涂开了。大手运作,如幽谷回响,包罗万壑之松音;小心勾画,恰蜜蜂采粉,容纳一春之精华。凝神观察,细致入微;临风凭眺,高深莫测。用了三分钟的时间,一株活生生的牡丹,便跃然纸上:黑的如乌云密布,层峦叠嶂,狂涛巨浪,蕴涵着生命的一切深沉和苦难;红的似艳阳晚霞,秋高气爽,清词丽句,展示着世界的所有天真与温暖;淡的象薄暮烟云,清清泉水,涓涓细流,尽是心源内流出;浓的恰般若妙味,郁郁黄花,青青翠竹,都从禅定中启发。你一看到这棵牡丹,就一定会想起来,那是出自哪一位禅师的手里。
最后,他们把尊敬的老法师也请了出来,请他当场撰写对联。这位年届古稀,才高八斗的老人家,曾经是深山老林的苦行僧、参遍南北的禅和子;在俗家时即受过高等教育,入佛门后又历经饱参硕学。他脚下一双旧单鞋,身穿棕色伽蓝褂;脸上苍白洁净,满露风霜痕迹;头发稀疏花白,半透学者风雅。其为人:舍却尘劳澹泊以处,无为物累宁静而安;一粥一饭,随众随缘;穿戴朴素,行履平常;待学生如赤子,遇朋辈若芝兰;养花草如宾客,视鸟雀若心肝;勘破名关利锁,博得僧俗赞叹!其治学:博通古今,学贯内外;唐诗宋词,吟咏书法,汉碑晋帖,隶篆行草;沙门之列无能胜者,世学佛学莫不综穷!极高妙而反为寻常日用,最广阔却依旧点滴做起。高山仰止,一代僧家!
这时,同学们全都站了起来,围拢过来,有的摁住纸的边缘,有的端着砚的盒子,有的拎起洗笔罐,有的挥舞裁纸刀,有的掂起脚跟往里看,有的伸长勃子往里瞧,有的站在凳子上一声不吭,有的爬到桌子上大喊大叫
一时间,把老法师围得水泄不通。幸亏灯光明亮,还不妨碍他的创作:
只见他:慢慢地卷起袖子,右手抓住毛笔在调墨,扫了一眼平铺在桌子上的对联纸,然后不到半分钟,便将笔举起。你以为他会马上把笔端凑到对联纸上写起来,但错了!你以为他会在别的什么纸上先试一下,又错了!他把笔尖伸到了自己的口里,用舌头舔了舔笔端,红舌头就成了黑舌头。顿时,笑声掌声混成一片,兴奋惊叫震动天宇,忘记了僧人举步悠闲之威仪,融合了师生年龄相隔之差距。这一个动作,在你以后每次进行书法练习或创作时,都会闪过脑海,成为一刹那间的永恒记忆!
然后,他圆熟地挥动着羊毫大笔,在洁白宣纸上刻画心灵的轨迹。看他的手臂:如姜太公垂丝,神情自若,无牵无罣;似吕纯阳舞剑,招数娴熟,有章有法。看他的脸色:紧如峭壁枯岩,千军万马不能动其心;缓似朝霞清流,片花只叶亦可测其底。看他的笔端:圆如含苞小荷,点开日月无尽意;尖似出鞘长锋,划破虚空有余音。看他写的字:亮如秋阳,迅若秋江,深如秋潭,老若秋霜。看字的内容:涵盖三藏一十二部经典,有戒有定有慧;包罗三贤五十二阶行法,以闻以思以修。对联立就,一气呵成,上下呼应,左右均衡。所有的人都连声叫绝,奉为至尊座右铭,挂在黑板的两边:
勤修戒定慧而得解脱
常从闻思修以证菩提
最后,他落了这样的上款:九四级同学开学典礼、中秋共乐。在一片欢欣鼓舞的掌声中,他们拉下了中秋节的帷幕;在十分幸福快乐的心情里,他们展开了新生活的篇章。
二、丁香园
他们的新生活就在北京丁香园展开
北京的四月中旬,正是暮春季节,乍暖还寒时候。满院子的杨花飞舞,大街小巷也到处都是,纷纷攘壤,飘飘扬扬。再看那貌似赶集匆匆而过的行人,士农工商,官民军匪,男女老少,青红赤白,杂集在一个大都市里的景象。此时,不由得感叹:
世事纷纭何所依?随波逐浪计终非。
此心已与寒梅约,不作杨花到处飞!
寒梅是深受中国历代文人喜爱的。在你对人生感到厌倦时,是它孤零零地展示着生命中的圣洁和凄傲;在你对生活感到激动时,是它凉飕飕地表现着神态上的冷静和矜持!在你失意时,它是你心中寄托寒酸的知己;在你得意时,它是你心里获得宁静的光明。因此,无论是在春夏,还是在秋冬,你都会以不同的角度欣赏它,爱护它,赞美它!
然而,北京法源寺却没有梅花,只有满院的丁香,只有那每年的四月中旬都会让你迷恋销魂的丁香花。
其实,除了丁香之外,还有几种花,诸如海棠、白玉兰、文官果等等。
海棠,有两株是大清乾隆年间栽的,名叫西府海棠,在后院藏经楼(楼下为卧佛殿)前,它可是历经三百多年的风雨飘摇,如今依旧根深叶茂。还有一株是后来栽的,名叫西窗海棠,在斋堂前面,是经过嫁接而成的,现在也已经绿叶婆娑,花枝招展。
海棠的花期要比丁香早一星期左右,平时看去并不起眼,但在花季里,却是极尽娇媚。比起丁香,它似乎提前做好了准备,你看它含苞欲放的神情:花蕊的红,红里透着紫,却没有紫色的烟深状,新鲜艳绝,而不觉其过分;花苞的亮,亮中又有暗,但不是暗淡的灰尘样,光彩照人,却无半点放肆。你想把它摘下来,插到自己的花瓶里,心不忍;你想转身就走,把它藏在内心深处,心又酸;你想多看它几眼,别让春风将其催放,心无奈!
于是,你天天来看它,一直到它的盛开:那碧波漂染新绿滴翠的叶子,清风拂过,轻柔随顺,如河床宁静,任微澜摇摆,阿娜多姿,浑然一致;那烟云缭绕粉白吐芳的花瓣,晨曦初绽,香气四溢,似舞池空旷,让歌声旋转,个性突出,韵味十足。看它那毫无顾忌的姿态,粉里透红,红里透白,白里带青,青里带黄,有色皆备,无美不收;那肆意放任的气息,爱里有恨,恨里有娇,娇里含嗔,嗔里含甜,殊妙情形,绝无仅有。时间正好,季节正巧,惹得蜂儿蝶儿一次次,乃至三番五次地采香凝粉;春色已浓,天气已暖,招引僧人俗人一趟趟,甚或几回多趟地赏花拍照。只听见京城大律师在这么抱怨似的赞叹:海棠啊!你真是太绝了!你开得这么放肆!开得这么泼辣!开得这么大胆!开得这么勾引!!
更让你感动的是,它的败落都是那样的完美!
自古以来,人们对花开花落总是情不自禁地感到凄惋,什么葬花、惜花、拾花、哭花的,最洒脱的也是从落花还有其独特之作用的角度予以褒奖,所谓落红不是无情物,化作春泥更护花,但其目的性之强,却无视于落花本身的价值,无视于落花本身的美。
当你来到法源寺的海棠前,当你以极为同情的心态注视它时,你首先看到:它的离开是那么的自然,那么的自在,那么的利索,那么的轻松!它没有勉强,没有挣脱,没有等待,没有眷恋!它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一声,随着自身和环境的改变,它竟那般的符合环境的安排,就轻轻松松地放下了自己。如果说它在盛开时的艳绝已经让所有的诗人们倾倒,那么,它在离开时的洒脱就会让所有的哲学家们叫绝!让所有的宗教家们惭愧!
你还会看到:它是去了最低下的地方。曾经是骄艳迷人,呼摇一时,让所有前来观赏它的人们都从它脚下走,对着它仰望入神,以能与它合影留念为荣。曾经是给多少蜂儿蝶儿们流连忘返,载歌载舞;让多少诗人骚客们附庸风雅,寻诗觅句。而此刻,它竟然是去了最为低下的地方,静静地落在水沟里,轻轻地飘在草丛中,默默地躺在泥土上,那份宁静,那份自然,同样没有任何勉强和执拗。让无数的蚂蚁昆虫随心搬运,任意摆布;让无数的行人过客从它身上践踏过去,把它踩在脚下。你会感觉到:这才是真正的宁静,从内心到表面,再到行为;从腼腼腆腆到轰轰烈烈,再到安安静静!
这一切都是它的生命的完整体现,世人大都从自己的生活经验中,找到了与其相对应的某个阶段就加以发挥,如同清朝大诗人龚自珍一样,在他的生命历程中,曾有一段与这棵海棠命运相同的叹息:
人天无据,为侬留得香魂住;如梦如烟,枝上花开又十年。
十年千里,风痕雨点澜斑里;莫怪怜它,身世依然是落花!
而对海棠来说,每个阶段又都是那般的完美无缺,它的飘落竟然是如此的非同寻常,如此的让你感慨万千,思绪纷飞!让你想到还有洁白的玉兰花。
比海棠花期更早的,要数白玉兰了。
白玉兰,整个院子里只有一株,在大雄宝殿后的悯忠台前,不过这株白玉兰的个性非常强!不管经过多少年头,只要在丁香园里呆过的人,都对它记忆犹新,特别是他那盛开时的一身洁白。
说它的花期要比海棠早,其实他的花期比法源寺里的任何花都要早,而且早得让你感到意外!在暖春还没有到来之际,它就悄悄地来了,在你还没有感觉到春天的气息时,它又纷纷地落了,就这么迅速,就这么神秘!
春寒料峭,万木萧条!是春天,但还不到春暖花开的时候。
夜幕降临,一片寂静!法源寺这座千年古刹,更显古朴庄严,意蕴幽深!后院卧佛殿前一棵数百年银杏树上,偶尔传来三五声乌鸦的鸣叫,闹市顿时变成了深山老林;前庭钟鼓楼上两层七八个飞檐角处,不时发出一两阵铜铃的声音,尘心即刻回到了禅思静虑!天地非常开阔,身心极为清闲。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悯忠台前的栏槛上,面对着禅堂,禅灯寂照三更月,月色虚明半夜灯。红墙外的一切声音形相都已经消失,院子里的所有音容笑貌也全部空寂!唯有清亮透彻的月光洒落在眼前,满目空灵;只存明快恬淡的佛号绵延于心中,浑身安逸!此时,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,轻微而深长
白玉兰生长在丁香丛中,树杆要比丁香粗得多,也要高出一倍的样子,挺拔而立,孤傲不群,独来独往,诚心诚意!它以它的洁白闻名,你看:满树盛开的花朵,一色的白,白过了天下所有的白色,还更白几分;全身绽放的英姿,深情的纯,纯过了世间一切的纯情,还再纯一些。白得象峰顶的雪,非尘非色,洁白自喜;纯得似昆岗的玉,无杂无染,清纯独安!在它面前站立,无瑕的枝头让你觉得这是在天上宫阙,瑶池玉树正相对;从其身旁经过,如梦的芳香使你感到此处是人间化境,清风明月尽随来。白色的花瓣,闪烁着白色的光芒,在明月的怀抱中,显得含蓄而透亮;清深的夜晚,散发出清深的诗意,在禅师的境界里,定是沉默更无言!花香虽然遍地,开花却在夜里,问它为何如此?答曰相知难遇!倘若不信此言,且看有诗为证:
万木丛中洁白枝,长空皓月照多时。
无边色相清如寂,夜半花开人不知!
所以,它来的时候,人们不知道它的到来!它去的时候,人们不知道它的离去。竹影扫阶尘不动,月轮穿沼水无痕!它只是天地间一过客,孤独地来去而已!
白玉兰虽然孤独地来去,但是它的洁白芬芳,总是被人们看在眼里,记在心里,不时还有人发出几声叹息!而比白玉兰更加孤独委屈的,就算那最不起眼的文官果了。
文官果,在法源寺前院的西边,鼓楼的前面,进了寺门往左拐便是。因为平时甚少有人光顾它,所以显得有点凄清惨淡,尽管人们非常特殊地用铁围栏将其圈在固定的范围之内,以保护它三百年前的威名。
三百年前,它曾经名扬四海,威震南北!连清高孤傲的扬州八怪也对它厚爱有加。八怪之一的罗聘就曾经为了能欣赏文官果那独特的花姿,为了能满足自己那鄙世弃俗的诗囊,从江南特地赶到这里,并留下了千古罪状《文官果花》:
首夏入香刹,奇葩仔细看。
僧期原得果,花亦爱名官。
朵朵红丝贯,茎茎翠玉钻。
摘来堪着句,归向胆囊安!
罗聘仔细看了还觉得不够,摘到手里才能启发诗兴,才感到心安理得!真是个采花诗人。也许他是受了杜秋娘的诗有花堪折直须折,莫待无花空折枝的影响吧!
而现在,这棵曾经威风一时的文官果,竟已被人们遗忘了,遗忘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!
于是,你为了寻觅古人的诗痕,为了怜悯失落的年华,在一个暮春季节,刚下过雨的午后,悄悄地来到它的跟前,小心翼翼地扶着花枝,细细地将它的里里外外都观赏一遍。
它的躯干已经古老,几百年的风霜雪雨使它不堪尘世之沧桑,黑褐色的皮肤满是皱折,有的地方剥落残破,有的地方深陷黝暗。蚂蚁虫子爬上爬下,蚱蜢蜗牛转来转去。春暮清寒,特表又穷又酸;雨后潮湿,尤显如哭如泣!你安慰它,却不明白它内心的凄凉;你同情它,却不懂得它表面的严酷!你只能无可奈何地望着它,若有所思地抚着它
而它的枝叶却颇显殊妙,小小的叶片,两头尖尖的,由好几片小叶子构成了一串脉叶,然后由一串串脉叶挂在枝头。它的绿,绿到了青翠的份上,得一分便觉春意阑珊;它的亮,亮到了透明的程度,见半片即知禅心寂静。它的浓,浓到了极致的样子;它的淡,淡至于洒脱的境界。浓淡相宜,亮绿相当!睹眼前枝叶之新嫩,想方才躯干之苍老,集古今于一时,实苦乐在同处!天地广大,万物迥异而相容并蓄;心绪低回,一念差别故复杂纷呈。
然而,它的花确实很美!
它的花,没有海棠那样阿那多姿、烂漫风光的满树暴发;也没有玉兰那般孤傲清高、洁白芬芳的全身展露;更没有丁香那么古朴幽雅、沁人心脾的遍地清香。这棵文官果的花开得非常少,如果没有注意它,就不觉得它正处在花期里呢。稍微注意时,也才看到三五朵,再细细观察,也不过几十朵而已。花不由花瓣组成,而是由许多的花丝构成,并且藏在绿叶深处。少而且小,绿叶满枝,花朵纤细,深藏不露!
然而,它确实很美!
象是闺阁深藏的佳人,闲在青纱帐里,有规有矩;恰如腼腆害羞的少女,露出湿润头角,不亢不卑。淡黄色的花蒲,在花蒲的边上生长着一圈圈约半寸长的红色花丝,即罗聘所谓朵朵红丝贯也,其实并不是单纯的红色,根部是红色,然后逐渐的变淡,到中间的位置就几乎是粉白色了,再往上又成为淡黄色,最后的尖尖上还是红色,所以乍一看就是红色的。真是美极了!一根丝就象一段彩虹,根根相依,团团而转。似沧海日光,光色鲜红,红中有粉白、乳黄,同时具备,照得浪涛晕晕,波光粼粼;如舞台霓虹,虹影温和,和里带朦胧、刺激,一气呵成,促成情侣依依,思绪绵绵!因为它藏于枝叶深处,所以没有蜜蜂粉蝶来采香,清净恬淡,纯洁无瑕。每根细细的花丝都非常的柔软,你只轻轻地扶住花蒂的地方,它就自然地轻轻颤抖着,那么均匀,那么韵味,让你久久不忍释手。
它没有很浓的香气,你把鼻子凑近用心嗅它时,它才会有一丝淡淡的极自然的芬芳散发出来,可是你已经感到非常的满足了!这么美的花为什么会不受现代人欢迎了呢?你突然间明白了。此时,你对它的怜悯和同情已全然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反省和沉思:是它老了?该被现代的社会淘汰了吗?不,是它那热忠于生命本身的力量,热忠于生命个性的完美,把现代社会淘汰了。现代人已经体会不到它那久经风霜的经验,已经欣赏不了它那深藏含蓄的花姿,已经感觉不出它那淡泊自然的气息了。并不是人们遗忘了它,而是它把人们遗忘了!
于是,你很庆幸自己有这样的一次花遇,感动着每一种生命的伟大、完整和庄严!默默地走开了!在深情地回望它一眼的时候,你突口而出说了一句:老树开花格外鲜!而它依旧是静静地孤立在那个很不起眼的角落,周围是一圈极不整洁,极不对称的破旧铁栏杆,极不规则地围着它。一股寒气袭上心头,不觉吟唱起来:
三百年前事可骄,扬州八怪亦来朝。
而今古刹逢春日,冷落栏杆对碧宵。
面带超然诚上士,身披破碎是雄豪。
多情合下千行泪,满院依然静悄悄!
只是,上述所说的这些花都非常少,就一两棵而已。所以真正能代表寺花的却只有丁香。丁香散布在整个法源寺里,从前院的天王殿旁边,一直到后院的方丈室前面,每个殿堂旁都散发着它的芳香!每个殿堂里的佛菩萨都在严肃而凝神地享受着满院子丁香花的气息!
法源寺里有二百九十七棵丁香,有的几棵挤在一个土堆里,有的单独一棵孤零零地立在大半个院里里,紫丁香、白丁香和紫白相间的丁香各占一部分,这里是全国集丁香最多的地方,所以又被称为丁香园。清人咏法源寺诗云:圣地花开香雪海,故此又称香雪海,因其洁白的花朵犹如无瑕的白雪洒满枝头,春风吹过,一眼望去如潮如涛,阵阵芳香扑鼻而来,所以如雪如海的清香让你沐浴无尽、遨游无尽、受用无尽!
丁香的花期一般在半个月左右。公历三月底枝头稍微冒出一滴点儿嫩芽,偶尔还可以看见比芝麻还小的小花蕾;四月上旬一串串油菜籽般大的花蕾便布满枝头,甚至还能冒出一两朵花来;到四月中旬,便是正式的丁香花开放期了;四月下旬,只剩下迟到的花还在枝头挂着,而大部分都已经凋谢了;五月初就全部成为茂盛的叶子,花香花色都化为尘土。
法源寺的丁香,可以分为前院和后院。前院是指在大雄宝殿前面两边,以及围绕在大殿左右的部分,有白丁香为主,间或参杂一些紫丁香。后院是指在悯忠台前面的整个院子,以及悯忠台周围和卧佛殿前边的那些,以紫丁香为主,间杂一些白丁香。这两个院子里的丁香花,在开放时间上稍有前后之别,六七年来,最先开花的总是前院大殿左边的那棵并不起眼的白丁香。正对着这棵白丁香的东面,有一扇敞开着的木制窗户,窗户的里面住了七八位从天南地北来到此地求学的僧人,其中有一位是从韶关云门寺来的,大家都称呼他为大禅师,甚至说这棵丁香花每年都最先开放,一定是大禅师的禅定功夫使然,可见他禅定功夫了得!连草木也沾了光!不过,这位禅师毕业后就离开法源寺了。后来,每到春天花开的季节,仍然还是那棵不起眼的白丁香最先开花。遗憾的是,去年修复大殿的时候,工人们没有能够照顾到这不起眼的绿色生命,它竟被杂物压碎,命归黄土了。为此,有人还专门写过一首打油诗,深情默默地凭吊:
年年只望报晓春,洁白枝头不染尘。
一旦芳心随梦谢,焉知何处祭花魂!
当然,法院寺的丁香绝不会因为少了这么一棵不起眼的小丁香,而改变它那亮丽多姿的整体美。依然是春来花开,秋去叶落。开的时候,是那么自然、纯洁、热情!落的时候,是那么潇洒、含蓄、果断!正如万松和尚评唱的《颂古百则》中所说:
殷勤为解丁香结
放出杖头自在春
春天来了,带着丝丝春寒,自在地来了!当你感受到春风吹到脸上,不再夹杂着寒冷和无情,而是一种无形的温柔和惬意的时候。你知道吗?这就是结开丁香解的那一缕殷勤,所有的生命都具有这种最初的温纯舒适,如果没有亲身经历了这一番朴实而真淳的感动,又怎么会知道这丁香结是如何解开的呢?待你完全领悟了这解结的虔诚之后,春天便真的来了,丁香花也便真的开了。拄杖园中,春也自在,花也自在,人也自在。
你看,春天就像是一位阿娜多姿的少女,又像是一位蕴含英俊的少男,在少女少男般的温情新意之间,春天带给人一种生命的新颖和生机,这种生机是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不可或缺的力量源泉,是人世间一代一代地继承下来,使人们对着未来的世界一站一站地走去。假如没有这春天的美丽和含蓄,假如缺乏这春天的新颖和生机,生命的真正含义便没有人能够明白,生命内在的绝对自由的幸福和美好也就没有人能够体会得到了。因此,我赞美春天,就像赞美人生的一切力量源泉一样努力,一样兴奋!当你接受着严寒冬季的考验时,你会想起春天的温柔和生机勃勃,仅仅只是这么一想起来,你的生命就会充满万夫莫挡的力量,天下的任何事情,也就难不倒你了。真的让人好感动!
你看:在春天里自在舞蹈的丁香花,多么的自然、狂热、肆意!毫无顾忌地从早到晚,在春风中得意洋洋,在古庙里韵味深深。
你听:在春风中沙沙轻唱的丁香花,如此地柔和、持续、牵魂!无怨无悔地从开到谢,在蝉鸣中音调和谐,在梵呗间旋律翩翩。
你闻:在春日下芬芳无尽的丁香花,这般的清馨、独到、彻骨!精勤不懈地从来到去,在香烟中袅袅盘旋,在松柏下郁郁缠绵
你想:是谁赋予这美的极致?是谁带来这美的声音?是谁留下这美的清新?春天,佛寺,古老的庭院,古时的僧人,是这一切因缘和合而成的天籁般的韵律,是我们在生活中偶尔驻足,轻轻地从地下捡起一枚昨夜被暴风雨催落的绿叶时,心中所顿悟的那种契机。生命是有许多契机的,只是需要在你认真努力而并不想得到任何结果的时候,就会出现。也许你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努力过,甚至会怀疑这种不求结果的认真是否存在,所以让人感到好可惜!其实,你只要看到丁香花的存在,就知道这一切的确如此,你因此可以尽情完美地感受自己生命的全部,象丁香花一样只有尽情地散发和把握时机,却不管将来是如何的飘落。
事实上,它必须飘落!不管曾经是如何的风光浪漫、柔情迷醉让人赞叹。
痴情人总想留住这生命的美,在花落知多少的春晓,从地上拾取了数十朵落花,并且还在嫩绿欲滴的时刻,怜惜而又残忍地摘下一枚丁香的绿叶,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夹在精美的日记本中间,还舍不得看望它,深怕会不小心就将那脆弱的花瓣折碎,会把绿色的音符摧毁。一直到了深冬腊月,在白雪皑皑、月光淡淡的清夜,才怀着期盼激动和忐忑不安的心情,将其慢慢地、慢慢地打开。丁香花还是刚刚飘落的那样,苍黄不堪,倦容依旧。而这象心形的丁香叶,也还是充满着绿色,好像它忘记了这将近一年的时光,因为在秋天凋落的那些叶子,也已经变得昏黄。此时,想起了曾经在日记中写道:
一切误会都被岁月冲淡,
一切理解都被时光遗忘。
我逝去的年华啊!
就如这院子里馥郁的丁香!
眼前这充满绿色却已经干枯的丁香叶,既平整舒坦,又脆弱无比。我万分小心地将其轻轻放入手中,宛似收拾佛龛里的千年贝叶,带着极大的谨慎和恭敬,回忆自己的生命历程。
花开花落,人来人往。在背起行囊,迈向远方的时刻,谁能免得了这依依惜别之情?
就在这丁香花的怀抱里生活,就在这里怀抱着丁香而生活的人,每一个都对它产生了深深的情谊。也许离开法源寺之后,会忘记自己曾经怎样地在这里生活,会忘记有哪些什么样的法师、老师教过我们,会忘记在这里学习了哪些东西,会忘记有谁来这里看望过自己,会忘记那些曾经是好朋友、哪些曾经是吵过架的同学,会忘记,也许这一切都可能会忘记。但是,没有一个人会忘记这北国的丁香花,这神韵的丁香花,它就是在这里生活过的人的生命重要点缀,离开了它,生命便没有了痕迹。不信吗?请看在这里住过的人的一段话:
时光忽忽,岁月无痕。入学如在昨日,挥手就说再见。法源寺的丁香、海棠、石榴,还有那棵白玉兰,却是那么令人留恋。是情执吗?我也是凡人。回想起来,自己正是在丁香花的薰染中走向成长,是在丁香的熏陶下潜入佛法大海的。看起来,此生与丁香十分有缘。不是吗?别人总在金色的稻穗中收获,自己却在绽放的丁香中摘果,真可谓名符其实的丁香人。
眼下,窗外的玉兰已露放绽开,丁香花也穷追不舍。此情此景,令人遐想。我愿常作丁香人,畅游法海誓不休!
你看,何等豪迈,何等缠绵?这就是法源寺的丁香的魅力。更何况还有头头合祖意,朵朵灿若莲。的诗意!真是:
花开花谢花如故,人往人来人不同!
花下一壶龙井月,风云摇落醉无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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