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生石旧精魂
唐朝李源,因安禄山起兵造反,父亲驻守东都洛阳不力,被朝廷降罪问斩。李源年轻时代生活奢侈,擅长歌咏。父亲的死,令李源无比悲愤,他发誓今生不当官、不娶妻、不吃肉,将自家屋宅改作慧林寺,请高僧圆泽禅师出任住持,李源自己也住在慧林寺修行,这一住就是五十年,直到终老。圆泽禅师和李源志同道合,友谊深厚,成为生死莫逆的师徒和知己。
有一年,李源打算朝礼峨眉,邀请圆泽师同行。圆泽师建议从陕西走,李源不愿经过京城,坚持从荆州走水路。两人意见不同,各有原因。李源猜不透圆泽师的心思,圆泽禅师却明白李源的想法,知道他不愿路过长安,免得别人猜忌他想找机会做官。双方僵持不下,最后,圆泽师答应李源从荆州走。临行前,圆泽师知道自己此行将一去不返,提笔交代好后事,将纸条夹在经书中,告诉侍者,等李源回来时再给他看。
两人乘船西行。到了荆州上游,快要驶进三峡,河道变得迂回险要,船家趁天还没黑,赶紧抛锚靠岸。这时走来一位妇女,挺着大肚子到江边打水。圆泽师一见她,突然转过头去偷偷抹眼泪。李源看在眼里,心中纳闷:“孕妇与你何干,你哭什么?”圆泽师长叹一声:“你有所不知,她怀孕已经三年,就等着我去给她做儿子。我一直躲着她,可还是躲不过,我只好去给她做儿子了!”李源一听,如五雷轰顶,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他拼命地摇头:“不会的,不会的!我们不是说好,要一起朝礼峨眉的,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不管?”圆泽师也不禁热泪盈眶,这些年的情义,转眼将成隔世:“李公,对不住啊。请你把我埋葬在山谷,我出生三天浴儿时,别忘了来看我,我见了你,对你笑一笑,让你确定就是我。”说完,准备入灭。李源慌了手脚,死死抓住圆泽师,生怕他离去:“别走!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啊!” 李源不停地哀求,圆泽师始终一言不发。李源拼命摇晃着他,喊着:“师父!泽公!你倒是说话啊!说你不走了,不走了行吗?我们马上回去,别去给人家当儿子了!”圆泽师低下头,落下一颗泪水:“既然当面相逢,怎么还能继续逃避?该了的缘还是得了啊。”李源再也控制不住,哭得像个泪人,圆泽师勉强露出笑容安慰他:“别难过,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。再过十二年,记得到杭州的下天竺寺门外,我们在那里相会!”李源还没弄明白,圆泽师又叮嘱他:“十二年后的中秋夜,你可千万不要忘了啊。我去了。”说完,闭目坐化。李源嚎啕大哭,顿足捶胸,悔恨自己执意走荆州,痛失良师益友。
安葬完师父,三天后,李源去那户人家探视,一见面,孩子就冲着他笑。望着故人熟悉而陌生的笑脸,李源心酸不已,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,眼泪如断线的珍珠,一颗颗落在孩子绽放笑容的脸上。这正是:笑和泪一起相融,生与死一线相连。分不清是悲是喜,曾相识从此天涯。
李源心中默默呼唤:“泽公!泽公!别来无恙。”这场突如其来的打击,使李源悲痛欲绝,他再没有心思去四川,独自一人返回洛阳。重到慧林寺,一切依旧,只是再没有禅师的身影,物是人非,李源恍恍惚惚。侍者将圆泽师留下的那封信交给他,李源才晓得圆泽禅师在出发前,已经安排好后事,更加确定他不是凡夫,自己也对十二年后的约定充满信心和期待,只是猜不透为什么要不远千里,相约杭州,但他相信,这也是因缘。
光阴似箭,约定的这一年终于来到了。临近中秋,李源激动不已,早早赶赴杭州,寻找故人前生约定的地方,打听到天竺寺就在灵隐寺附近。中秋节那天,李源来到灵隐古刹礼佛,心中默默祈祷佛菩萨保佑,自己能与泽公顺利见面。出了灵隐,他沿着飞来峰走出去,向人询问三天竺寺,有人告诉他,对面的那条小路走进去就是了。李源顺着所指的方向走,竹径通幽,走在其中,感觉说不出的温和与轻灵。李源的心渐渐安慰,他放眼望去,山色如列画屏,曲涧淙淙,山岚云影时而飘忽,宛如来到人间仙境。天色渐暗,皓月当空,不时可见山脚下,人们团圆喜庆,赏月吟诗,把酒言欢。想起当年与圆泽师一起度过的日子,李源顿时倍感凄凉,踏着落叶,不觉就来到葛洪井畔。李源低头望见水中月光闪烁,跳跃不定,就像孩子顽皮的脸庞,水月变幻下,隐约可见自己沧桑的面容,不禁悲从中来:“泽公真的能来吗?他还认得我吗?”李源左顾右盼,心里七上八下。突然,远处依稀传来歌声,声音渐渐清晰,猛然看见一个放牛娃骑在牛背上,扬鞭敲着牛角唱道:“三生石上旧精魂,赏月吟风不要论。惭愧情人远相访,此身虽易性常存。”(我从前世来到今生,还记得我们曾经一起赏月吟风的日子,往事已矣;真是惭愧,让你跑这么远赶来相见,我们虽在轮回无常的苦海之中,但是真如佛性却清净无染。)
“此身虽易性常存,能说出这话,莫非他是…”李源思量着歌词,惊喜万分地瞪大双眼盯着放牛娃。放牛娃见他这副模样,咯咯笑了。李源连忙跑上前去相认:“泽公?你,是泽公吗?”放牛娃点点头说:“李公真守信用啊。”“真是泽公啊!”李源激动地伸出双手,一把抓住放牛娃:“十二年了!我等这一天等得好苦啊!泽公你还好吗?”牧童微笑着回答:“好呀。”说着,跳下牛背,李源依然紧紧握着孩子的小手不放,老泪纵横。这双手,曾经温暖宽厚,如今却幼小嫩滑;他们的手,曾经阴阳相隔,如今终于又握在一起!前世的高僧,眼前的孩童;曾经的挚友,天真的面容。穿越前世,来到今生;是梦是幻,如泣如诉。这些年来的期盼与思念,李源肝肠寸断,千言万语,不知从何说起,多么希望眼前的重逢,再没有分手的时刻!放牛娃摇了摇人他紧握的手说:“别傻站着,你听,脚下溪水奔腾,不正是在歌唱我们重逢的喜悦吗?”“嗳!”李源连连点头,于是两人沿着溪涧往前走,月光映照下,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亲密无间。很快见到一座小桥,放牛娃拉着李源,从桥上走了过去。地势变得开阔,青山下是一片茶林,空气格外清香。“看!那就是莲花峰!”放牛娃指着前方的山头说。走到近前,蓦然看见上山的路口矗立着三块巨石,月色下依稀可见石头嵌空玲珑,莹润灵异。
“我们就在这里坐一会吧。”说着,放牛娃爬上第三块石头,脸朝外坐下;李源靠着第二块石头根坐下,两人面对面,距离十分近,原来这两块巨石的根部是相连的。放牛娃手里摇晃着树枝,嘴里喃喃地说着:“三生石,三生石。”“三生石?什么三生石?”李源东张西望,突然眼前的牧童变现成老禅师的模样!李源吃惊地揉了揉眼睛,再一看,还是那个稚嫩的身影。李源心中满怀憧憬,对放牛娃说:“泽公哪!你长大了,再来慧林寺出家,我就还能天天见到您!”牧童楞了一下,没有说话,李源赶紧又说:“也不一定来我那边,你喜欢哪里就到哪,比如这儿也好啊,我反正跟着您!”牧童叹了口气说:“李公!你我情深,世缘未尽,不如暂时不要再接近。”李源一听急坏了:“为什么?!我们好不容易才见面,难道又要分手?你知道这些年,我是怎么盼望重逢的吗?”“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,生死轮回,总是要分别的!”李源的心,像被重重扎了一针,痛得晃了晃身子,幸亏靠住了背后的石头,他泣不成声地说:“难道这些年来,你从来都不怀念我们的过去吗!泽公啊,我们的这段缘,就是说给石头听,石头也该掉泪哪!”牧童沉默了,轻轻抚摩着两片石头相连的部分,忽然开口说道:“这就是三生石。我坐靠的,是前世,我从前世来与你赴约;李公你所靠着的,正是今生,你还是李源。”“那还有来生,我们的来生哪?”放牛娃指指最外边的石头:“喏,就是那。”李源赶忙掉转身去看那块石头,却发现它与这两块是分开的,并没有连在一起!这就是说,来生我们不会再见了?李源心里一片空白,不知该站往哪片石头。秋风吹起,枝影摇曳,只有树叶的沙沙声。他们的心,彼此相通;他们的情义,生死相连。好像该把这段千古奇缘刻在石头上。
李源依然不死心,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:“泽公,我们还有来生的相聚吗?你倒是想想办法呀!”牧童只是睁大眼睛望着他,没有回答。李源急得手足无措,声音沙哑:“泽公,难道你就没有话要留给我吗?”牧童的声音突然变得悠远浑厚:“李公,你我同在无常的生死中,必定受各自业力的牵引,身不由己地轮回,所以分别是必定的。只有精勤修行,了生脱死,才能有真正重逢的机会!”说着,他猛地抽出被李源握住的手,用力拍了拍石头,停在那儿,再没有一句话。李源不得不接受永别,自己毕竟学佛几十年,理智一点也该明白泽公的意图,他微微点头说:“泽公,我懂了。”牧童苍白的脸上泛出一缕若有若无的微笑,他站起身来慢慢往外走着。李源跳了起来,尾随着走下石头:“泽公留步!”“还有事吗?”李源不知道说什么好:“这个,啊…既然你我不远千里来到杭州,何不畅游西子?再走也不迟啊!”牧童边摇头边往前走,声音低微地说:“不看了,该回去了。”“不!!” 李源沙哑地喊着。牧童骑上牛背,回眸看了李源一眼,轻轻挥手与他诀别:“李公,你我就此别过,从此天涯。珍重!”说完,头也不回就走了,只留下一串歌声:“身前身后事茫茫,欲话因缘恐断肠。吴越江山游已遍,却回烟棹上瞿塘。”(前世来生,生死茫茫,若要诉说因缘,只怕肝肠寸断;我已走遍吴越山川,还是掉转船头回到瞿塘峡。)
李源快疯了,想追却怎么也迈不动脚步,只好拼命地喊:“泽公,珍重啊!”歌声渐远,牧童终于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。目送故人远去,却再也没有重逢的日子,李源伸得长长的双手停在了半空,泪水如决堤的洪水,不尽地流淌。李源再也支撑不住,转身扑向最外面的那片石头,抱着不停地拍打抚摩,哭得撕心裂肺。这难道就是来生!永远不再相见?空旷的山谷,夜色苍茫,四周仿佛仍然回荡着牧童的歌声。
李源跌跌撞撞地再度爬上两人方才坐过的石头,寻找故人最后的踪迹。月光如水,照在石头上,如今只有自己孤单的身影。冰冷的石头似乎还留有牧童的体温,只有石头,才可以证明泽公真的来过,又离开了。石头垂下藤蔓,落在李源头上,原来它也是那么依依不舍!身旁小树随风轻摇,枝叶不停地摩挲着李源的衣服,好像放牛娃的小手在安慰他,叫他别哭了。
骑在牛背上的牧童,此刻突然掉下一颗晶莹的泪珠,吧嗒,落在腮旁。他猛然回首,却见一轮明月当空,牧童不再回头,任风把泪吹干。耳畔响起诗僧皎然的诗:我欲长生梦,无心解伤别。千里万里心,只似眼前月。
莲花峰下,石头静静地安立。血肉之躯化作尘土,石头依然,望见来生。永远,有多远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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